是风是雨不是倦鸟归处
垂髫小儿,不谙世事,当时懵懂无知衫前绕,而今高烧重病树下伏。
蓝忘机虽不曾忘了街市偶见魏无羡带着的小儿,却也不曾惦记过,乱葬岗捡到他时魏婴已逝,怜悯兼相思,此儿不可不顾。
他没有带过孩子,亦不知如何哄劝,若不是当时温苑高烧,一场哭闹起来必定平不住,亦因神志不清,才只是安然往蓝忘机怀里一靠,细弱掌心握紧前襟,实是沉睡,却又眉间敛悲,不复当日欢喜笑闹。
这样小,哪里知道国仇家恨,只大抵明白有人不会再见了,不会再被埋起,也不会再有亲人。
蓝忘机端端正正抱了温苑回云深不知处,不避人,无人能想到这是温家遗后,纵疑来历不明,他当年一领戒鞭仍不悔,又有谁能阻住一无辜小儿。
温苑醒来后不记得这是给他买过许多东西的哥哥,这一场病后也把魏无羡忘了个七七八八。
执笔铺纸,书卷层翻,看小儿病愈初下榻,步伐不稳,伸手正扶住桌角书页间旧诗一句,“忧思难忘”。
蓝忘机笔下一顿,转出五字,思君愿能追。
掌下琴音泠然,额前云纹浮流,问灵曲终无人答,忧思难了忘机弦。
温苑几日来已习惯他寡言少语,琴边随蓝忘机静坐,看去乖巧安然,细听琴弦声声。
不免有此一叹,跟着魏婴时是个能耍些赖的,而今像是生来的静,可知变迁几许,于小儿心性也有痛处。
蓝忘机琴音渐息,抬手取过先前所书,回望身侧稚子,为之名蓝愿,字思追。
蓝思追,父母双亡。
经了变故,蓝思追胆子也小了三分,见了蓝忘机还会笑,见了生人便怯得眉眼低垂。
蓝忘机便长日的带着他,偶尔伸手牵一牵袖边因害怕攥紧的小拳头,偶尔抱起脚力不足越行越缓的孩子。
走过兔群的时候蓝思追正拉着蓝忘机衣袖,忽然就松手停步,笑唤了一声兔子,一只半大白兔趴在他脚背,鼻翼翕动,长耳微颤,蓝思追抬头问可否一触,眼神都是灵透里带了欢喜的。
蓝忘机点头,蓝思追立刻伸手向兔耳,临相碰时又缩了手,犹疑不定,乱葬岗穷山恶水,大概他也不曾见过多少兔子,一时看着喜欢,真下手也就怕了。
蓝忘机蹲下托起兔子,正捧在蓝思追眼前,细绒温软,何人能拒,最后蓝思追还是抱过了兔子,仰头看人时笑了又笑,何其久违。
蓝思追同兔子戏耍半日,蓝忘机也就看了半日,各自不言,蓝思追几乎要埋了兔子堆里,年幼笑靥,兔绒一般软暖,教人欣喜无端。
蓝氏谨奉食不言,饭厅里自然静得很,蓝思追正是怕生,每每吃罢不肯离,总要蓝忘机一同吃完,领他出去。
也因此,蓝忘机每餐吃到过半,就见蓝思追桌边望他,七分无辜挟期待,小心扒了桌角歪头看人,又似夷陵相识时,抱人撒娇情状。
星河交纵过数载。
南塘照晨影,东风过夜花。
晚行云深不知处,正合故景念故人,过一处墙檐,黛瓦落月,正同旧时风貌,只再无提酒少年扬眉笑。
“含光君可有何事?”
“无事。”
云纹抹额一指宽,规束雅正两应谨。
蓝忘机替蓝思追系上抹额,一同蓝家众人,从此一窗修习,一院同眠。
蓝思追习琴,天资勤苦齐备,纵初通琴语三两声,亦是佳音,又兼知礼温雅,行正言端,同龄中也属不易得。
蓝忘机照旧常有问灵,蓝思追此时已能听懂,不同儿时懵懂,知此问含悲,想是故人长逝不复答。
蓝思追不记得他人所说双亡父母,因而无人可问,他指下问灵,就是平静安然的一问,琴语无悲喜。
横琴一曲,蓝忘机颔首,“还可以。”
白衣翩跹,抹额凌风,负琴执剑敛意气,再看不出是当日夷陵小儿,十三年过,也越发无人信魏无羡能回。
闻一处走尸遍地,蓝思追等少年一行,离云深不知处,往莫家庄。
一去艰险,庄中痴儿莫玄羽十分古怪,
只是乱中一转身就没了影,无处再寻。
大梵山,远望面上红白乱,嘲哳陈调,竟是故人来。
蓝忘机重遇一人,新笛旧曲,桃李堪惊,漫山喧嚣寂。
蓝思追初逢一人,弓开满月,箭去惊鸿,一襟芳菲盛。
食魂天女散,鬼将温宁出,锁链声声众人惧,却不曾伤一人一物。
江澄盛怒,紫电长劈,却证得痴儿不是夺舍人。
此日云深多二闹,一是整路哭号花面人,二是夜半惊嗥乌身驴。
别人蓝思追不知,只知蓝景仪几乎让此人气死,一路闹得不止,疯言疯语偏又无人说的过他,蓝家子弟何时交接过这等人,然蓝忘机安之若素,竟还带了静室里去。
此人还偷望冷泉,实为无耻之徒,蓝景仪如此愤然说道。
蓝思追从小比旁人多喂几次兔子,而今喂驴之事自然便落了他身上,这驴刁的很,又非兔子能比,第一日就弄了个灰头土脸。
蓝思追心知莫玄羽大抵是重要的很,因而待驴也耐心,奈何不领情,静室门开时他正让驴惊开数丈远,十足的犯了不可疾行,狼狈至极的绊了数只兔子,使劲一仰身稳下来,就听见一串响亮至极的大笑。
且不说规矩,任了谁也要尴尬生怒,蓝思追此时几乎同蓝景仪一般气愤,听蓝忘机道此事交与杂役,又暗叹一句所幸如此。
不少人亲见含光君带回来的疯子召了温宁,难免也有些疑问,至晚闲行,蓝景仪正低声同蓝思追细讲耳闻,说至夷陵老祖一节,忽而让蓝思追伸手止住。
悠然乐音来,半为忘机半为笛,逸于险地,传遍庭院,经久不散。
一夜笛琴,声和一曲。
后过义城,烟雾缭绕,并非水榭山岚,反是十足妖邪,少年一行并肩立,执剑同涉险。
分别后一归兰陵,一往姑苏。
金麟台经乱,敛芳尊身死名裂,花盛绮丽无人支,芳菲殿下敛颓然,金凌本该鲜衣怒马年纪,平添一身重担。
云深不知处迎新客,魏无羡再生罪名淡,与蓝忘机此世同心,终久不离,一如尘世伉俪。
虽无张灯结彩,有他魏无羡千般话语终日不休,人尽皆知也是易事了。
然魏无羡近日偏好同蓝思追私语,间以朗笑不绝。
只怪魏无羡于此事一双慧眼,看出蓝思追心念一人,为之灼音缠弦,为之寝不安席,为之千里寄片言。
一问片言寄何处,便答姑苏望兰陵。
要是不识君意也便罢了,偏偏一来二去不肯说,各逼的自相掩抑,倒气得旁人心起,大抵算是恨儿不成事。
魏无羡也开导了蓝思追几回,蓝思追每每领教而去,每每不为所动。
魏无羡为之慨然,儿大不由人,小时候还和蓝湛撒娇呢,这会儿也不听话了。
当日蓝忘机讲学回来,就见魏无羡临一清池凭栏对月,目含凄怆。
魏无羡远远看见蓝忘机,杳然一眼。
这一池一无锦鳞二无水荇,凭栏静思自然不是魏无羡,那便是又在淘气,再凄怆也是。
果然魏无羡三句之后,意欲投水,颓然道少年无知,此生足矣。
蓝忘机不为所动。
魏无羡立刻攀上池栏,指天画地,戚哀颓废立时抛,满口胡言,大约是蓝湛你变心了一类。
蓝忘机道:“跳。”
并非深谙他水性过人,只是这一清池,深不过一尺而已。
屋角小径转过蓝思追蓝景仪二人,见了蓝忘机先行一礼,再抬头时四目相对,各各忍笑。
魏前辈又耍赖。
魏无羡索性池栏上一坐扬手就喊:“思追啊,过来。”
蓝思追依言近前,想当着含光君他大抵不能说出什么不当讲的来。
魏无羡道:“蓝湛你知不知道,思追他喜欢金家那个……”
“大小姐?”蓝景仪失声一呼。
“……”魏无羡蓝思追一同无言。
蓝景仪此时才想起蓝忘机,立时缩了些脖子:“含光君,这不算妄言是非。”
“不算不算!你且说你怎么看出来的!”魏无羡立马接口,伸手一拍蓝景仪,满面赞赏,此子乃良才。
“并未看出,只是这金家也不认识旁人。”蓝景仪恳切道。
“你这孩子不讲理,今日要含光君劝劝你,修习要心静方得悟,你们两个各自焦灼,实难有成 。”魏无羡一转眼看蓝思追有退意,当机立断一把一个拉住蓝思追蓝忘机,摇头晃脑一板一眼,倒作出七分正经。
“他人私事不必多言。”蓝忘机听了半日,只答此四字,阻了魏无羡玩笑,言下之意倒也明白,蓝思追与金凌若有何事,他这便算是默许。
后来但凡一同夜猎,蓝思追同金凌说一句话,蓝景仪魏无羡蓝忘机便一齐望他一眼,蓝景仪是多年好友,又兼些笑闹的性子,魏无羡是自来如此。
可含光君……虽是一眼默然,此中含义不消说,蓝思追常觉得他眼神就如同看着谈婚论嫁一般。
衷情未诉,何故如此!
定然是魏前辈胡说了!
蓝思追无奈至极。
当日晚饭后,蓝思追欲说清此事,静室前叩门三声,只得一句进来。
推门而入,蓝思追立刻便想夺门而出,乌木桌案镌流云,蓝忘机桌后静坐,书卷几叠,悉心抄写,与数年来本也无异,只是魏无羡在旁,斜倚案边,笛压书卷,指绕青丝,正是一室情浓意满,外人进门,如何受的住。
“思追想通了?”魏无羡见他欲言又止,抚掌而笑。
“并非如此,今日之事望含光君莫多虑。”蓝思追尴尬道。
“嗯。”
蓝思追得了复立刻夺门而出,随意走了一时,蹲在道边逗兔子,屈指轻挠耳后,看掌下绒团乖巧安静,不由轻叹,不知是方才见恩爱过甚惹得不自在,还是叹心事重重难相诉。
近日少有兰陵书信,大抵是忙忘了罢。
忽然蓝景仪一把拉他,笑不成言,“快去罢快去罢,你那笺纸上的人来了!”
正巧此时那兔子衔紧了蓝思追衣袖,凭是怎样也不松口。
于是金凌于会客堂前见了蓝思追时,他怀里就抱着一只兔子,跟着个忍笑不成的蓝景仪。
“蓝思追你……”金凌万分不解。
“这……含光君的兔子,生的甚好,与你看看。”蓝思追胡编滥造道。
金凌倒是信了,凑上前逗了一逗,笑赞果然生的好,像你们家人。
“这是夸思追生的好!”左右无人,蓝景仪毫不掩饰,拍案而笑。
“只你话多!”金凌跟着拍,不说有理无理,更响些倒是真的。
十样变笺,不如一见,金凌确是忙,省了几封书信,方有清闲一聚。
逢孟夏,朝露夕岚好山景,正堪折花策马少年游。
穿花度柳敛相思,隔叶一唤一人答,此情应似,何须明诉。
一开始只想写含光君带孩子,写着写着就,偏了……